從小學四年級開始,在花蓮縣市的自由式短距游泳比賽裡,我所向披靡。

 

而我的風格是這樣。在跳水台上,別的選手手指微觸腳趾頭,全身像髮夾般折曲,做好彈跳的準備。但我的腳併攏微蹲,雙臂放置身後,僵硬且呆。槍響後的跳水距離是領先的重要第一步,但我蹬躍動作總是笨拙,槍一響,大家奮力跳後雙腳緊靠,側面是一道漂亮弧線在遠處入水,我不知為何在空中雙腳便分叉不齊,差勁的彈性讓我在跳水台前便跌撞進水裡,啪一聲濺起大片水花,剛入水就差其他選手半個身子的距離。

 

但入水後,就是我的天下。

 

教科書般的姿勢。手肘精準與水面45度交叉擺動,併合的雙掌不偏不倚一次次插在肩膀延伸正前方,S型划水,換氣時頭與水面絕對平行,僅微露鼻孔吸氣,腳踝柔軟,大小腿伸得筆直打水,以規律節奏拍動著水面。

 

我的動作不快,但不疾不徐的撥水與擺動,流暢流線的韻律姿態讓每一次的滑動前進有著幾乎無阻礙的速度。於是原本落後的我,漸漸一個個超前其他七位選手,他們只能束手無策,看著我超越,看著我腳後激盪的層層水泡,看著我游向終點,觸牆

 

當時的我50100公尺自由式在縣內無人能敵。

 

雖然如此,但我在游泳的過程中都是不安且緊張的,因為我入水姿勢的問題,讓我的泳鏡總是在一跳下水之後便立刻脫落,大量的水浸到泳鏡裡,讓從來不敢在水裡完全張開眼睛的我,因此在游泳的全程,幾乎看不見,看不見其他選手,看不見泳池邊的人與景,我只敢稍稍地瞇著眼睛看著泳道底部的那條黑線,模模糊糊的跟著那條線游完全程,然後站起脫下泳鏡的剎那,第一眼先看別的選手是否還在水裡(通常還在),我知道我是第一名,第二眼我會直覺快速地往我爸爸那裏看去,看他的眼神,他微笑,我變鬆了口氣。

 

直到六年級的一次200公尺自由式比賽。

 

前半段比賽過程中景象依舊,我的水鏡又再度鬆脫,幾分鐘的過程,變得異常漫長,我仍然看不見其他選手,我只是拼命往前游,當我游至終點,起身時,竟然發現已經有其他選手已游完爬出泳池!撥開從眼瞼不斷滑落的水滴,我立刻再轉身找爸爸,他站在池邊不遠處,暈開的身影輪廓,他,失望的眼神。

 

他好失望。

 

我確定讓他失望了。他的臉其實面無表情,甚至嘴角有點上揚,帶點鬍渣的皮膚摺紋,擠著他的雙頰。我知道那是種苦笑,無法掩飾卻也說不出來的尷尬苦笑。但我知道他的意思,那意思應該是,辛苦訓練這麼久,你明明可以做得到,就只差那幾公尺,只要再努力一下注意一點,就可以第一名了,不是很可惜嗎。但他其實沒說半句話,也沒有任何處罰,在我輸,第一次輸的,那一兩分鐘裡。

 

在往後的人生裡,我從來沒有忘記過他那極盡失望的眼神。

 

我很抱歉,爸!我讓你失望了。

 

應該是說,我從來沒有令你驕傲過,獲得你的肯定過,是不是?雖然我曾經很努力,努力爭取從你口中說出,你很棒,你讓我驕傲

 

 

上小一的小天,到現在還是有點怕水,雖然他喜歡去「游泳」,穿了泳衣下水後他仍會緊緊抱著我不放,深怕掉進那對他來說碰不及底也深不可測的巨大泳池

 

直到做爸爸,我才知道,做父親其中一件困難的事情就是,在肯定與期盼孩子之間拿捏,學習著排除所有自我的觀點、背景與角度,無論如何我都以他(她)為榮。

 

雖然他至今仍不敢閉氣閉眼睛,把頭完全浸到泳池裡,雖然我仍幻想著他能以高超的泳技,教科書般的姿勢,打敗天下所有選手

 

但唯一條件是,當他起身時,贏,或輸的那時刻,不管是驕傲還是失望,為自己,為自己就好。

 

圖片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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