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天右手持弓，左右水平在四條弦上劃來劃去，左手指頭在琴頸上慌忙地邊找邊按，聲音粗粗啞啞的，音調不穩的，在客廳裡迴盪。
他雙腳跨開，腳板踏在地上，仍努力試圖駕馭著這雙腳間，長度快要跟他身高一樣的cello，大提琴，在他的紊亂的大書桌旁，窗戶外遠遠的透著點點車流線與路燈，模糊地在清瘦的樹枝中閃爍…
小一開始，我們讓他接觸音樂，參加學校弦樂團，選了大提琴。我偏愛大提琴，它有一種優雅的氣質，沉穩的音質，尤其跨坐在樂器間的樂手，比其他弦樂手更多了大器恢弘。
Yo Yo Ma，在公視裡的音樂廳裡表演，後面有一整個交響樂團，他總是眼睛微閉，搖頭晃腦的好像完全把自己的靈魂交付給樂曲般投入的樣子，我們看得也目不轉睛。「你看，小天，他是馬友友，你看他的姿勢！」我想要趁機提醒小天。「好強喔，他都沒在看弦耶！」他注意的地方跟我不太一樣。
音樂，是需要練習的，這種技能上的學習是一種練，訓練。跟平常數學、英文、國文本質上大不相同。它會從最根本的基本動作和觀念開始，老師教，學生單純的模仿，然後練習，錯了，練習錯的部分，不熟，練習不熟的部分，修飾到老師的期待，然後在進行下一個學習，然後重複，練習，再練習，再一次練習。
這樣的學習過程，是與小孩子的個性有絕對衝突。小孩子缺乏耐心，喜歡有趣的東西，好玩的，追求新鮮感。可是它不有趣，枯燥乏味，充滿挫折感，尤其在初學，很難有甚麼成就感，它是一種「舊」的，沒有變化的東西。
小天，之前說過了，尤其是小天他更是坐不太住的。連大提琴老師都常跟我抱怨，你是怎麼教立天的，為什麼他的進展還不錯？
老師啊，我很認真的。
他上課時我幾乎都在教室後面跟著旁聽，專心聽上課的進度，老師的要求，然後一個禮拜在家最多只練習三次，每次練習不到一個小時。但那幾十分鐘裡，從叫他拿大提琴出來客廳，我就站在他的旁邊，雙手交臂紮在胸口，跟他一起看著同樣的譜，看著他腳踏的節奏，左手按弦時有沒有稍微抬高，按弦的準確度，有沒有跟著譜拉。
拉錯了，重來，又拉錯了，再重來，直到滿意為止。
衝突可大了。不想拿琴出來練，節奏常有問題，常常拉錯，尤其比較困難的部分，經常卡住拉不過去。當他充滿挫折，他的脾氣開始上來，態度口氣開始不耐煩，然後我的脾氣也常常控制不了，跟著暴躁，直覺式的想要壓過他的脾氣，我吼叫，他大哭，他的弓上挾著淚水，撐著把進度拉完。
有一次嚴重到我失去控制，用力推了他，他媽媽隱忍許久終看不下去衝了上來，把他的弓拿走瞪著我喊，你怎麼可以推小天，小天你現在可以休息不用練！
我坐回沙發上賭氣，腦子裡有個畫面，爸爸巨大身子就站在泳池邊，冬天寒流，水流從我臉頰滑過，夾著眼淚，我的手肘依然抬高45度，雙腳仍不停筆直規律拍打，我划著前進…
我只是想讓小天對自己驕傲。希望他有一個自己擅長的技藝，因為認真練習而擅長的一件事情，對自己感到驕傲。
小天其實很棒，比我棒多了，他自己練大提琴的動機仍然是很強的，其實有很多時候，當我覺得今天練得足夠可以停止時，他仍然會說，我還想再拉。
剩下的是我自己了，我自己要改進，我才要練習，我應該認真練習想著，小天不是小時候的我，他也不是Yo Yo Ma，也許將來會是，如果我能努力不當那個從前泳池邊的爸爸，他仍會有那個最美好的動機，不會停止他原本愛的事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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