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在小山上, 家裡有隻大狗, 早晨在未結束的睡眼惺忪, 就帶著牠走過那麼一圈, 晚上趁著體力猶存, 也要再溜他個那麼一次. 剛剛帶牠上山回家, 其實不能說是山, 而是小坡, 到家我就已經有那種城市人, 氣喘如牛的感覺. 而腳步的蹣跚, 讓我想到另外一種步伐

去年過年在花蓮林田山的一角, 七十幾歲的老人, 往上探尋的步伐, 一種好奇的步伐, 一種踩在記憶流裡的步伐.

, 我爸, 年輕的時候, 剛從教師專科學校畢業, 在國民黨強行推動國語運動的年代裡, 就職國語指導員. 一個被賦予著上級指派的任務的青年人, 在全花蓮縣用最標準的國語和使命感, 走遍包括最靠近海與最靠近森林的國小.

林田山, 當時是一個伐木集木造木的地方. 萬頃腹地的它, 現在已是知名花蓮觀光景點. 處在這寂靜的幾個山頭和巨大的森林裡, 每天迎接著包括我們在內. 無數不相關的人和遊客.

那天接近傍晚時候, 我們漸漸走進林區, 看到一些廢棄的改造場和大型機械, 躺在有點陰森半倒的鐵皮屋中, 沒有任何對話, 只聽到咻咻的山風聲, 好像是一座大型墳場, 樹木的墳場, 訴說著他們如何伸長著頭頸, 面對著銳利的閘刀落下.

我承認肅殺的氣氛是我想像的, 說真的, 如果是一個觀光地點的話, 那裡也算是擁有像樣的風景. 運送小火車和高低起伏的鐵銹軌道, 巨大橫豎, 一捆捆的木材, 以及刻意設計的復古說明牌說明著這是什麼過程, 那是怎麼製造.

我們一家人走著, 走道一叉口中, 爸爸停下. 先唏噓幾口氣, 有點激動的, 指著一個招牌說, 森榮國小, 應該還在吧

我媽開始與他對話, 在修正個幾處記憶模糊的地方後, 漸漸的, 那多年多年前的情景彷彿開始上演在爸爸虛幻的眼前. 木場工人開始一個個上工伐砍, 機器齒輪開始轟隆轟隆運轉, 工頭開始高聲咆哮, 火車開始載著暴露出年輪切面的原木, 忙碌地跑在雙軌上滑上滑下.

頓時分不清楚是現在是從前的, 是那遠處傳來陣陣孩童的嘻鬧聲,…爸爸說, 我要去看看. 還沒有人回答時, 就看他跨步出發, 往一個方向, 往山坡上, 一個森榮國小招牌指向的地方.

算算, 五十年前了, 那是半個世紀時間. 那是一段有許多人生老病死的時間.

時間一久, 總有一些東西要去證明, 總有一些記憶是抹煞不掉的.因為深刻, 深刻的也許開心, 傷痛, 委屈, 成就, 或者是, 深刻的感嘆.

我帶著照相機好奇跟著, 從後面看著他輕著短袖襯衫, 長運動褲, 帶著雨傘, 踏著一種步伐. 滿心期待追溯的步伐.

走在林田山中, 森林旁的水泥地的他, 有時張望, 有時直視前方. 是不是想著, 從前一個年輕英挺的年輕指導員, 站在一群稚嫩害羞的小學生前, 以及青澀的老師, 站在森榮國小的某個幾年幾班的教室裡, 鏗鏘有力的教導著這個應該如何發音, 注音符號又是如何拆解

當我走到盡處時, 看見國小不完整的名稱招牌斗大的印在斑駁牆壁上. 爸爸已經回頭, 臉上有一絲失望, 與我擦肩而過.

我進去校門口, 操場, 校舍依在, 只是在某個教室長廊上, 擠滿了人, 大部分是原住民, 零碎的唱著聖歌, 外頭有幾個裝著飯菜的不繡鋼鐵桶, 幾個年輕人在那兒打飯聊天, 不時往我這裡窺看.

我在走進些, 司令台上橫批的紅字只剩邊框, 教室深鎖, 操場中央草地上一塊無一塊有, 像長著頭癬的禿頭. 外一圈跑道裡, 長著似乎可以隨時讓人拌倒的雜草, 鞦韆只掛著一條鐵鍊, 坐墊斜一邊長滿了青苔, 另一條鐵鍊繞埋在土裡. 尤其是周遭的斷岩殘壁, 認不出是當年穿著制服的小學生們倚著的圍牆.

沒有人上課, 沒有朗讀的聲音, 也沒有清脆弘遠的鐘聲.

, 年輕的國語指導員呢?

 

他白髮, 滿臉皺紋, 清瘦, 耳朵不太靈光, 滿腳跟裂痕, 腳指頭存留著凹凸不平的指甲, 就站在這交叉路口上. 但他的聲音依然宏亮, 口齒依然清晰中氣依然十足, 口氣依然堅定

只是, 又一個生命場景破損再也不復見, 又一個跟時間搏鬥的記憶, 祇剩記憶而已.

 

Darrell 090321 11:30p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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