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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是陳X雄,今天X蓉、X伶、X民、大仁都來幫你做七。我們有買一些吃的東西來給妳,蛋糕阿餅阿,都是妳最愛吃的,要記得要來吃喔

 

微禿的頭髮尚未整理有點亂,半透明的polo衫,過長的西裝褲角蓋住拖鞋。我捻著香在後面看著我的岳父大人,他斷續地邊念邊啜泣,對著眼前的大相框。

 

白色的煙在這狹小的空間裡久久繞不出去,除了擴音機傳出不間斷的伴唱帶佛音之外,空間裡擠著的我們這幾個人,靜默。

 

我親愛的岳母在金色的框裡,那是張她招牌的親切和藹的臉、眼睛彎曲像似在微笑,看著我們。

 

而岳父的眼睛還有點紅紅的……

 

 

從我認識我的岳父開始,我很少看他哭過。只是這段時間,從岳母一場車禍,發現癌症開始治療的這三四年間,他眼睛的血絲似乎愈來愈明顯,尤其當透過那層濕潤的淚液。

 

岳父不像岳母擁有高學歷,也不像岳母有白皙的皮膚,更不像岳母有那可愛的開朗氣息。他不高,臉看起來兇兇的,皮膚暗黑,講起話來有濃濃的台語口音。

 

自從結為親家之後,我有時會在他們家待個一下午。那時我的觀察,岳母對家裡的事情比較喜歡碎碎念,可能常從其他親戚鄰仿聽些甚麼,就在家裡說,這裡好像要如何那裏應該要如此。岳父比較寡言,雖然很有自己的想法,但是多半就聽著岳母唸,偶爾短短的回應幾句。若意見相左,岳母會不放棄的說她認為的道理,持續在空間裡嘮叨,而此時岳父可能早已上樓看他的電視或休息。

 

這是他們的模式。我片面的以為他們沒有那種浪漫濃烈的感情,除了日常瑣事之外,聽到的許多是岳母對他的抱怨,和岳父對他們的置之不理

 

而岳母對他的怨懟也許根源於許多地方。岳母出身於大戶人家,高中認識我岳父,單純的懵懂年紀便認定彼此,岳母於政治大學新聞系畢業,岳父高中畢業當完兵就出社會工作,一位閨秀大小姐,來不及出國或追尋志向便出嫁,守著岳父經營的窗簾布店,在櫃台後按計算機,作帳,等候客人上門,也漸漸失去那早出晚歸談生意的岳父那關注的眼神。

 

岳母眼巴巴看著逝去的西區人潮,看著逝去的青春年華,掛心著漸增的開銷,帶著兩個女兒,和一切生活瑣事。

 

日子其實還過得下去,沒有人因此餓著或冷著,但如果當初如何,現在就不會如此的不滿,在岳母對岳父的溝通話語中常有如此的暗示。

 

岳父經常無言以對。本來話就不多的他,更不知如何應對。因為沒有人可以在時間流裡回頭,時間的無法回復性變成了岳父的無法逃脫的原罪。

 

他只能用行動彌補,尤其當岳母生病之後。

 

岳母生病之後,岳父對她的照顧無微不至。岳母生病之後,我才發現岳父是一個極為細心的人。而細心不只出自於關心而且出自於了解。

 

他太了解岳母了。她喜歡卻不斷改變的食物喜好,她執著卻善變的想法,她的熱情本質中暗藏的悲觀,以及她熱情好動裡不想被人打擾的疲憊。關於媽媽的一切,女兒們甚至也要從爸爸口中才能確認得知。

 

行動不便,身體欠佳的岳母,非常依賴岳父。但是,照顧人最困難的地方莫過於,在沒有被照顧者的正面回饋之下,依然能隨時滿足被照顧者的需求。

 

岳父這點做得令人欽佩。

 

照顧接受化療的不適身體,面對躁鬱症的不可預測行徑、與透過氣切的呼吸管說話、往返急診室的辛苦奔波。他盡了全力,他全力彌補另外一半因他而有缺憾的人生。

 

他盡力了,岳母也盡力了,直到不願更大的痛苦而拔除呼吸管……

 

 

為亡者做七,如今已不像從前那樣繁複,我們今日獻上供品、拜拜、捻香、唱經、擲杯經過她的同意、雙手合十離去。三個家庭各自有事,老婆和我要接小孩放學,姊姊與姊夫待會有事先走。

 

「我也先回去,還有些東西要準備。」岳父說。

 

其實,沒有甚麼東西需要準備。而岳父回的這個家,家裡只剩他一個人。

 

我很難想像,要怎麼在一個充滿照片與遺物的地方繼續生活。

 

唯一的理由,就是岳父對岳母的依賴。

 

即使只剩一個人,還是不捨那種近四十年前就存在,但連他都不曾察覺的某種依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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